有時候我也會嫌惡我自己,為什麼對很多事情都有意見。
不過這次,在自省意見太多之前,就先跟我女兒挑明講白了:「我們不會去看梵谷畫展。」
我四姐老是說我很不會哄小孩,這種事情講這麼清楚,真是多費唇舌,隨便編他的理由混過去就好。如果我四姐知道,之前歷史博物館的漢代人俑展覽期間,每次我們母子搭公車經過一次,我就要被ㄌㄨˊ一次,她可能就不會覺得隨便編個理由有用了。浩瑄很清楚那間掛布條的大屋子裡是可以進去看展覽的地方。
我實在不太喜歡私人報業跟公家場地合辦展覽,這另一種說法是「活化」、「雙贏」。
當然是雙贏啊,公家機關辦的展覽都沒人看,與其績效不好,不如出租給私人機構,收租金就好;私人傳統報業活化本身的商業能力,轉型成展覽經營者,拓展副營收,這一切當然是雙贏。輸了的只有中產階級觀展者的荷包。
如果這麼活化,何不把全國的公家展覽場地都租給私人企業就好,也請那些展覽館裡的公務人員再精簡一點,政府收租金就好,連員工也不用養。
好啦,我承認我意見太多。雖然私人企業辦的展覽也不是沒去看過,但我實在看不慣報業挾著公眾媒體的權勢,幾個月以來不斷曝光自己的商品,請作家寫專欄推薦、新聞報導、講座、專題....,無所不在,現在連加入最愛書籤的icon,都變成梵谷。
這社會所有事情都變成一窩蜂、一陣熱,等熱潮過了,辦展覽的報業把營收報表也列出來了,開香檳慶祝的時候,梵谷又變成了什麼?
還好我只是一個隱形的小小部落格,就容我大放厥詞吧。
票價不便宜,不過要從家計簿裡,努力擠出看展覽的費用也不是做不到,只是行文至此,立場已經很明顯,這次是不參與了。展覽商說:票價遠比搭飛機出國看真跡更便宜,但我怎麼想,都覺得這句話很像我家巷口賣房子的仲介的口氣。有種似是而非的意味。
問題不在「票價」,問題在看的人跟藝術品之間的「距離」。
真的用 「心」 去懂了梵谷,再買票進場。不要去管他割掉哪一隻耳朵,不要去猜測他有沒有羊癲瘋,不要去管點描法跟鎘黃、鉻黃、鉛白怎麼組成。我相信藝術最根本的,沒有形式,沒有理論,只有感覺跟面對。
一幅畫是一面鏡子,在其中看不到自己,也就很難感動。舉例來說,我個人認為,在喝完優雅的貴婦下午茶之後,乘坐百萬名車去看梵谷畫展,然後在紀念品區盡情購買商品的人,要說看展完有多感動,這不是很「虛」嗎?他面對的畫是一個三餐不繼的畫家所畫的,生在牧師之家卻看遍人世窮苦,努力想佈道卻被教會解聘,想接濟可憐的妓女,最後卻必須靠妓女出去接客維持生活。
我沒看過真跡,但我喃喃自語的:他的畫根本是狂亂的暴力。聲嘶力竭的質問著上帝,為何人世間還有這樣的悲慘角落,畫得太用力,也身陷漩渦得太深。只因他太善良,最後那一顆子彈是射進了自己的胸膛,換做是現代的美國人,就走進高中校園裡拿槍掃射。
他心裡頭有個綠巨人浩克,躲在枯瘦的身軀裡面,發出怒吼,聲音足以掀起數台坦克車,把顏料往畫紙上狂抹、堆疊....,畫完以後,那個綠巨人窩在草地上哭泣,依然是年幼時牧師家裡善良單純敏感的小男孩,畫筆是人生最後的武器,子彈是憤怒的句號。
了解了這樣的人生,我是一定要鼻酸的,但是對於梵谷的畫,我是不會懂的。三酸甘油脂都已經太高,如何去體會餓得發抖,既憤怒也無助的畫作。
說懂,太矯情,就像拍賣會敲出的天價一樣矯情,三千九百萬,相對於他無力填補的悲慘人世,不矯情嗎?
我想,畫是假的,藝術也是假的,他是神留給世人的問號,這才是真的。誰能「包容」、「接受」,活著的,割了耳朵的瘋子?
沒有人。只除了親愛的醫生跟弟弟。沒人想看他跟上帝的互相質問,最後只剩下拍賣會場上待價而沽的利益,跟敲鑼打鼓,惟恐天下人不知的售票展覽。
對,我再重申一次,我絕對不會去看這次歷史博物館的展覽。想要了解梵谷,圖書館裡面的書面影音資料應有盡有;想看真跡,努力存錢搭飛機;想要感覺梵谷,靜下心來,尋找看自己內心裡的綠巨人浩克還在不在;想要讓小孩體驗梵谷,請他們畫下最痛苦的、最生氣的顏色,在還沒能力轉化成美術之前,很醜的憤怒生氣都是直接的圖面表達,畫不出來就算了,開開心心的過每一天,梵谷這種藝術家也不是天天有,學習表達情緒,但不要勉強。
至於教育體系中,最可怕的 「學習單」 ,就是叫小孩寫出畫家的生辰年月日那種,還附加一長串看似有關但其實無意義的問與答,很可能會消磨掉小孩對藝術的興趣,不可不防。
剛剛找了一下,幸好也有人說這次展覽不用看了。邱先生寫得很專業,唱衰梵谷,有興趣的人可以看一下。
文末附上余光中先生的詩。結束了我太多的意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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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向日葵」 余光中
木槌在克莉絲蒂的大廳上
going
going
gone
怦然的一響,敲下去
三千九百萬的高價
買斷了,全場緊張的呼吸
買斷了,全世界驚羨的眼睛
買不回,斷了,一隻耳朵
買不回,焦了,一頭赤髮
買不回,鬆了,一嘴斷牙
買不回匆匆的三十七歲
木槌舉起,對著熱烈的會場
手槍舉起,對著寂寞的心臟
斷耳,going
赤髮,going
壞牙,going
惡夢,going
羊癲瘋,going
日記和信,going
醫師和病床,going
親愛的弟弟啊,going
怦然的一聲,gone
一顆慷慨的心臟
迸成滿地的向日葵滿天的太陽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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